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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、他走了

深更半夜, 阿汀掀开眼皮,又想起白天那番对话。

“你有没有想过,陆珣以后会变成什么样?”

宋敬冬面带微笑,做出几个猜测:

“开口说话, 性情转好,不再当怪物?”

“像原来那样上山生活,自生自灭?”

“还是继续拴在屋子里,每天等着你去找他说说话,再给几颗糖给他?”

“……”

“现在有米面往家里送, 但村子只管他一段时日的饿不死。你有把握照看他一辈子吗?”

“确定他愿意呆在村子里?”

“阿汀。”

宋敬冬又叫她,沉沉长长,犹如天边丝丝缕缕的云絮。

他微微弯下腰, 看着她的眼睛说:“人和怪物, 山下和山上,陆珣只能选一个。不留在山下做人, 就去山上做怪物。”

“现在至少还有一个选择。”

“再这样下去, 也许他做不成彻底的人,也做不成完全的怪物。到时候山上山下都不要他, 他就没处去了。”

“他以后会怎么样?”

万籁俱寂的时刻,一轮青色的残月挂在夜空正中。阿汀想了又想,不敢深想今后的陆珣。

但心底深处还是知道的。

前世那只受过虐待的黑猫, 在中药堂里被精心照料三个月, 满身的脾气总算有所收敛,不再见谁咬谁。

伤势痊愈后的第三天, 阿汀看着它走进自己曾经的地盘,回归于族群。然后亲眼看着它被那些猫集体围攻,重新沦为一只伤痕累累的病猫。

外公一见黑猫就叹气,后悔:早知道不该救它。这下受过人的恩情,沾过人的气息,它成了野猫群中的叛徒,怕是再也回不去了。

小黑猫大约不信邪。

它明明还是野性难驯的它,不过在人类家里借助两个月而已,凭什么说它是叛徒?

于是一次两次三次,整整挑战五次。

次次胸有成竹的去,次次失魂落魄的回。

直到有一天,它神气的尾巴被咬断一截,之后便天天窝在门口睡觉晒太阳,再也没有往街道跑过。

阿汀也记得,小黑猫的死。

那段日子它经常去找小区里,另一只优雅漂亮的小白猫。不料半途遇见凶神恶煞的讨债人。被生生的剥去皮毛,光!裸裸丢在楼梯过道里。

墙壁上写着八个字:欠债不还,杀你全家。

外公急得松开扶手,踩空台阶,瘦小而年迈的躯体,最后摔在小黑猫的旁边。

那一幕永远定格,无法释怀。

初初遇见陆珣时,阿汀看着他,不知怎的就想起小黑猫,想起无数的前程往事。

忍不住在意他,亲近他。仿佛面对轮回转世的小黑猫,想救助他,也想把他留在身边。

但这样是不对的。

陆珣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吧?

阿汀揉了揉眼睛,低头下床,找不到自己的鞋,干脆光着脚踩在地上。

小心翼翼走到门边,弯腰钻过粗布帘子。在爸妈此起彼伏的呼噜中,悄无声息走下楼梯。

楼下的门半开,不远处架起一张单人木床。

阿汀在灶台摸索一番,再屏息凝神往门边走去。经过木床时,宋敬冬忽然翻了个身,惊得她原地呆了一下,踮着脚尖快速溜出去。

六月的夜晚闷闷的,空气很热。

隔壁屋子里还算阴凉,但猫还是被热跑了。剩下陆珣半睡半醒,在察觉阿汀脚步的刹那,仰起头去看她。

懒洋洋的。

他一根手指头不想动弹,就这样脑袋贴着地面,看她一步步走近,眸光澄澄。

越过半米的三八线,小小一团蹲在他的面前。

你来干什么?

陆珣抬起一半的眼皮。

这个时间点不饿也不伤,他不太清楚她为什么而来,便用脚尖把两个空碗推过去。同时舔了舔后槽牙,隐约还有残留的滋味。

今晚的酸菜鱼他很中意,猫也很中意,肚子吃的饱饱的,在地上还高兴得打好几个滚儿。

陆珣正在寻思着,该如何转述猫的傻样。

毕竟他不肯开口说话,也不干手脚笔划的事儿。光靠两只天赋异禀的耳朵,又不能动出一支歌来,帮他传话。

冷不防听到阿汀问:“陆珣,你想走吗?”

走?

走到哪里去?

他漫不经心地看她。

阿汀垂下眼,细腻绵密的眼睫盖住汪汪的眼珠,又轻轻问:“那你想留在村子里吗?我教你说话,也教你写字,你愿意留在这里生活吗?”

留?

山川河海是他的去处,猫狗狼虎是他的同伴,为什么要留在这小村庄里,被世间的条条框框束缚,又被区区凡人为难和指责?

陆珣别过脸。

果然是不愿意的。

阿汀的唇角抿成一条捎带失落的直线。藏在身后的左手和钳子露出来,紧紧夹住银链子,一拧 ———

‘咔嚓’的一声,银链断裂了。

陆珣立即看向那截断裂的束缚,又看向阿汀,眼睛稍稍迷缝起来,仿佛想要看穿她,心里有什么新的阴谋。

“你的病已经好了。”

“可以走了。”

清冷的月光之下,阿汀白得透明。两只眼睛水光潋滟,藏着无尽的心思。

陆珣一动不动,表情朦胧不清。

“是真的。”

“除了三个鸡蛋,我没有骗过你。”

“但是你要小心,不要再被人抓住了。”

鼻子酸酸的,头还是晕乎乎的,感觉在做一场梦。但这一定是糟糕透顶的梦。

阿汀忍不住伸手,想要最后摸摸他的脑袋。

也正在这个时刻,陆珣勾了一下唇角。

既像冷笑,又像无所谓,更像无厘头的怒火。他一点一点地站起来,骨架很大,个子好高,犹如黑夜里骤然苏醒的怪物,庞大而陌生。

居高临下地看着她。

像看着另一只陌生古怪的小怪物。

阿汀也站起来,光是安静睁着两只大眼睛,任由他的手指狠狠游走在脸上。扯扯耳朵,拉拉鼻子,第一次用他的手来认识她。

只是没想到,纤细的脖颈也会落进他的掌心。

他的手下滑,突然掐住她,将她摁在冰冷的墙面上。

面容五官淹没在黑暗里,他的双眼穷凶恶极,犹如猎人正在注视自己的猎物。

好陌生。

动物园里常有饲养员被咬伤咬死的事情发生,阿汀曾在电视里看过一次。

那时候店里有一位客人,摸着下巴感叹:动物的话,饿和不饿是两回事。

在笼子里和放出笼,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。

仅仅因为动物一时的低头,就以为它被驯服,然后掉以轻心的饲养员,迟早会出事的。

好像是真理。

当下的阿汀,差不多就在这样危险的处境中。

“陆珣……?”

她试着叫他,发现他的耳朵并不再动。

只是无声地凑过来,温热的鼻尖划过她脸颊,脑袋低低悬在她的肩上,口中吐出的气息炙热,几乎打在耳边。

“陆珣?”

他把头压得更低,这是在做什么?

阿汀有点儿稀里糊涂,大着胆子摸他的脑袋,被短短的头发扎一手。

陆珣偏头甩开她的手,眼神中带着不耐烦的拒绝。再次低头,细细的银链泛着冷光。

啊。

原来他要她把这东西也去掉。

酒劲完全没有消散,眼前的链子拥有三重重影,上上下下的晃悠。眼皮渐渐沉重,阿汀头重脚轻,小心翼翼地抓住陆珣的衣角。

“我看不清。”

声音像棉花糖一样:“陆珣,我怕弄到你。”

陆珣的回应是收紧五指,实实在在地掐住她。

你的命在我手里。

他大概要说:你要敢害我,我先掐死你。

好凶啊。

阿汀笑了一下,很快又黯淡下来。

“以后也要这样哦。”

“不要让任何人害你……”

她用力地眨一下眼睛,趁着视线还没有模糊,钳子夹住银链。再用力眨眼,确认不会伤到陆珣,再使劲。

一秒钟不到的事儿,破碎的银链掉落在地。

他依旧没有松开手,反而松松紧紧的变换力道,仿佛在犹豫,要不要把这个看尽他落魄的小生物,扼杀在手掌里。

“陆珣。”

又来了。

她又叫他,叫得他心烦意乱。

陆珣眼中翻腾着汹涌的情绪,心情复杂,某种残忍的念头在心头跳来跳去。

阿汀满身困倦,错过他晦暗不明的神色。只是今晚有好多话要说,忍不住开口:“我一直没说过,但是你的眼睛是我见过的,最好看的眼睛。我觉得颜色很好。”

她说这话时,直直冲着他笑,像一团柔软和天真光,或许有温暖人心的作用。

但于他而言,漫漫十七年的阴冷世界,贸然出现的这点微光实在难以负荷。不但灼烧着指尖,还在炙烤着皮肉,几乎要了他的命。

他猛然松开她,夺门而去。

阿汀愣了一下,旋即哒哒地跑出去。

“你要上山了吗?”

“我会去山上找你玩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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