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火重重,照于高殿前。
薄岚沉浸于上天突然砸下来的巨大馅饼欢喜中, 喜不自胜间, 无暇去管范翕是如何想的。玉女竟能让这个疯子放她走真厉害。
而吕归, 则见范翕握着竹简的手骨用力得发白,他手甚至是轻轻颤抖的。吕归好奇, 不知玉女是在信中写了些什么, 才让范翕如此失态。
是的, 失态。
一年相伴, 吕归已习惯范翕如今冷冽阴沉的模样。想来昔日温情自怜的公子翕,是范翕此人作秀而已。现在的范翕才是他的本来面目。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人物, 因为一封信而失态吕归本不信范翕这样的人也会深情, 此时却觉得也许玉女真的是不一样的。
范翕抬了脸, 面容雪白,带四分病态。
他是多病之身。
自虞夫人逝后, 自他离开洛邑来这苦寒燕国为王, 他就没有好好调养过自己的身体。不过是懒怠, 不过是疲惫, 一点儿兴致都没有。
现在十月之初, 他已换上冬衫,却还是在换季之时得了风寒,一咳就是半月。然虽然病歪歪的,却也不影响范翕理政。而臣属已经习惯范翕这般病恹恹的模样, 范翕就是不怎么好好吃药, 他脾气阴冷, 也没人敢来管他。
他咳了两声后,恹恹无比地向吕归和薄岚挥了挥手,示意二人下去“我想独自待着。”
看吕归转身就走,范翕想起玉纤阿在信中的叮嘱,便又将人喊住“将我今日的药端来。”
待范翕喝过药后,殿中才静谧下来,只剩他一人待着。他黑袍覆身,伏于案前,取一布帛,几次提笔,将玉纤阿的这封信抄下来。他一边咳嗽一边抄,几次写不下去,泪盈于睫,情绪不稳至极。
待将这封信完整地抄完,他将布帛放入机要匣中,并这筒竹简一道收好,才算心事了结。
而这一通忙碌,让他后背渗汗,满心瑟瑟。
范翕缓缓地靠着墙跌坐下去,屈膝抱膝,将脸埋入了膝盖间。良久,他肩膀颤抖,哽咽连连。
寒风入闱,他哑声喃喃,自怨自艾“玉儿”
他肝肠寸断,只看玉女一封信,就对齐卫二国心中更恨
玉儿是何等绝情断爱之人,她信中情意淡淡,却已是几次中断写不下去。
而他比她多敏、多愁,他读这封信,更能感同身受些。
他恨不得立时屠了齐卫那二国国君,立时救出长兄,立时与玉儿团聚。
想范翕常日自觉委屈,然不过做戏。他魂牵梦绕、念念不忘的,始终是玉纤阿一人。他虽常受委屈,然真的落泪时,也不过是为了玉纤阿
以为她死于亭舍大火时落泪;
以为她欲嫁公子湛抛弃他时落泪;
读她这封信时落泪。
范翕深恨自己无能,恨自己不够强大。风寥寥地吹着,拂在他空阔的衣衫上。黑发凌乱地散在玄色袍衫上,缩在角落里抱臂哽咽的郎君缓了很久后,才抬起脸来。他的神色依然凄楚,眼中的寒刀已然破冰,焰冷刀锐。
范翕眼中尚含着潮泪,神色已经冰冷十分,漠然十分。
几绺青丝潮湿地贴着面颊,他双眸赤红,睫毛上挂着一滴水雾。他眼底神色病态又疯狂,沉着脸,喃喃自语一样“不够太慢了我要更快些才对。”
只有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利,只有天下人无人能够忤逆他,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。
才能让无人敢与他抢玉纤阿。
才能救出长兄,平复父母臣属之仇
范翕阴声“三年时间我一天都无法多等”
就此,范翕更为丧心病狂,行事更为狠厉。
第一年,强燕国;
第二年,攻齐国;
第三年,联合周边其他诸侯国孤立齐国。
范翕借着天子的由头,频频向齐国挑衅。燕国丰收之年,他集中所有的财力物力,尽去养兵,对军队厚待十分。燕国上下,一时间人人以当兵为荣,只因报酬丰厚,燕王尚武至极。
而九夷蛰伏于北,几次挑衅大卫国土,范翕亲自带兵几次。有传言称范翕与九夷国君私下见面,二人似达成什么协议。但这不过是传说,卫天子写信去问范翕,范翕只称是齐国诬陷他。
齐国和燕国相邻。
在范翕成为燕国国君后,燕国和齐国成了相邻之仇人。范翕毫不掩饰对齐国的恨意,他只是用卫天子做挡箭牌、拿卫天子当借口,以一副为卫天子做事的模样,去不断地挑衅齐国。
齐国国君年迈,却舍不得将王位封给世子。拖着年迈之躯,齐王痛斥燕王乃“小人之走狗”。
范翕无视。
随齐王如何骂,范翕仍不遗余力地与齐国作对,在卫天子的暗示下一点点割收齐国。齐国在当时远征楚国后实力大损,为此不得不屈于卫王之下,拥护卫王做了天子。而今,齐国实力尚未恢复,卫天子与齐国暗斗,范翕代表的燕国又捣乱不住,让齐国手忙脚乱,疲于应对。
齐王派几个儿子带兵出击,次次败敌,齐王大怒。
齐王为此召来自己的孙女于幸兰,百思不得其解。于幸兰与范翕退亲,于幸兰都不曾报复,范翕哪来的对齐国这么大的仇恨齐王心中忐忑,唯恐是范翕知道了丹凤台事变。然齐王召来孙女,于幸兰愕然后,支支吾吾,只称她与范翕,并未如外人所见的那般亲密。
齐王深恼孙女无能“你不是说他一味温顺柔弱么他现在当了燕君,我齐国就如他眼中钉一般纵是你二人退亲,他何至于如此恨齐国在他做公子时,我齐国也多多照拂过他”
于幸兰恼怒无比,又恨祖父责怪她。和范翕退亲,她本就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,然她回了齐国,初时父亲母亲祖父还痛骂范翕,说要替她报复范翕。齐国也确实找过燕国麻烦,范翕都忍了下去。但是当第一年过后,燕国在范翕手中缓了过来,范翕对齐国反杀回来后,齐王就开始后悔了。
初时只是暗暗后悔,后来于幸兰甚至听到祖父和父亲讨论,问齐国能否和燕国重新联姻。
而到现在,祖父居然为此骂她
于幸兰咬紧牙关,她深觉丢人至极,绝不说出自己是因被一个恶女插足、才弄丢了未婚夫,才将未婚夫逼去了卫天子那一方。于幸兰到现在,都认为范翕之所以站在卫天子那一方,都是因为与她退亲后,他无人可依,才被逼去那一方。
于幸兰不提玉纤阿,只跺脚恨道“祖父你就当范翕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吧我齐国昔日也曾照拂他,他一攀上了卫天子,就对我们除之后快。他本就是这般小人,以前是我看走了眼。我与他退亲时,才知道原来他从来没有原谅过我当初在丹凤台打他那一鞭。他记在心里这么多年,可见心思狭隘,非君子”
齐王见孙女这般义愤填膺,心中稍顿,看来范翕仍是不知丹凤台之事。范翕如此行事,只是卫天子授意。
而提起卫天子齐王一声冷哼“天子与他果然一丘之貉。”
于幸兰说“姑母是王后和天子是夫妻。我不懂天子为何这般针对我们齐国,祖父你让姑母多与天子求求情啊。”
齐王叹“求什么情你姑母现在在王宫的日子,也不好过。都是你姑母着了小人的道,让天子的心被其他妃嫔拉去了。你们姑母如今日子不好过,都是卫天子授意。我等还要倚靠王后,不可在此时给王后寻麻烦。”
于幸兰似懂非懂。
她始终不懂政治,不知祖父姑母他们的筹谋。
于幸兰的姑母于静淞,即当今王后。
如齐王所言,王后今日的日子并不好过。
卫天子初时依靠齐国得了这天下,但得了后,卫天子想坐稳天子宝座,就开始针对王后身后的宗亲,齐国势力首当其冲。天子要收权,而王后已经尝到权利的滋味,如何肯放当日因为玉女和公子湛的婚事,这对夫妻闹得十分不堪。矛盾被激化后,两人几乎翻脸。
朝臣站队颇为艰辛。
而时间久了,王后因为常年居于后宫,终是要输天子一筹,渐处于弱势。之后天子宠幸其他夫人,一度宠爱一位夫人,宠爱得天下皆知。王后深恨,趁天子出宫打猎时,王后在宫中将那位夫人逼死。卫天子回宫后,和王后的矛盾彻底爆发,拿剑直指王后,誓要杀了王后,要废除王后。
王后这才露怯,向天子求情。
但到了此一步,这对少年夫妻的情分,至此已经不剩多少了。
但于静淞到底是于静淞,与自己的侄女于幸兰完全不同。于静淞输到了这一步,却依然不服输,她拿自己幼子的婚事做文章,不动声色地让姜湛和成家退了婚,让姜湛迎娶朝中有名的高官之女,让姜湛和仅次于齐卫二国势力的秦国王女联姻。
姜湛婚事本应是天子说了算,但天子没有表态,王后就联络了秦国,许了秦国利益,结成了双方婚事。因秦国支持,齐王在后,卫王后的宝座再次坐稳。而王后这一次学会了柔软退让,再不与卫天子针锋相对,让卫天子对她的反感少了些。
这对天子王后,一时间相敬如宾,好似又回到了情意甚笃的时候。
其中被牺牲的,不过是一个姜湛。
大雨滂沱,弥漫王城。雨水如灌,哗哗哗地在殿庭肆虐,笼罩天地。
卫王后在宫殿中安静地插着花,她如今作出一副娴雅温柔的模样,插手朝政的时候比以前少了许多,让卫天子满意十分。这几月入了夏,卫天子宠爱爱妃时,不忘向王后宫中送了许多花草冰块。一时间,宫中人都欣慰王后与天子已经和好。
正是这般雨势磅礴的下午。
卫王后拿着铜剪修剪花枝时,忽听到殿外的嘈杂脚步声。断断续续的,侍女们和年轻公子相争的声音传入殿中
年轻公子“让开”
侍女“王后在静修,请公子莫在此时打扰殿下。”
年轻公子刷地拔剑,声音震怒十分“都给孤让开”
卫王后听着殿外的兵器声,她懒懒地放下了手中剪刀时,殿外那公子砰一下推开了殿门,站在了门口。他一身潮湿,玉冠和面上尽是水渍,他红着眼,发着抖立在殿门口,衣袍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