商量下计策, 次日姚千枝找借口上了山, 盘腿坐炕稍, 把虎皮裹身上, 她抱着膀琢磨该如何行事,才能最快打听到远方的消息。
“……花儿,你去请下霍师爷, 说我有事找他。”好一会儿, 她突然扬声喊。
“是, 大当家的。”在门边站岗的王花儿应了声, 快步离开。
半晌, 霍锦城内裹大棉衣, 外套紫貂皮, 棉裤秋裤……里三层外三层, ‘滚’着就进来了,“主公何事唤我?”他站直了喘着气问。
“我记得你不是结交上了加庸关高层姜家的人吗?想办法打听打听, 南边到底什么情况?晋江城里大批流民涌入, 跟官府和百姓起了很大冲突,说是丧了不少人命。”
“虽说如今看起来跟咱们关系不大, 寨子里还能多收些人,可终归,流民四起不是好事, 还是要尽量掌握些详细情况, 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。”姚千枝仰脸问他, “怎么样?为难吗?你能不能打听到?”
“这……”霍锦城垂头思索半晌, 郑重道“主公放心,此事交与我。”
费尽千辛万苦,总算结交上了姜姓人,得知姨母的近况,他正愧疚花了寨子里那多银两却毫无甚回报,这次,不要粮不要人,只是说话而已,姜家人总不能拒绝了吧。
毕竟,霍锦城自认,套消息这等事,他还是挺在行的。
——
晋江城,望江楼,冬日凛冽,寒风萧瑟。
姜熙坐在三楼靠窗边的位置,提着酒壶一杯一杯的独饮。
他约莫十八,九岁的年纪,相貌英武,剑眉星目,身材高大,穿着一件蓝色云翔符蝠纹劲装,椅背上搭着件黑色大麾,皮顺毛滑,根根油亮。
看起来,应该是个少年英武,春风得意的岁数,但不知为何,他眉宇间却始终有些郁色,背有些微拘,仿佛丧气极了。
楼下脚步声响起,‘蹬蹬蹬’有人缓慢走近,入耳是低沉磁性,带着歉意的声音,“劳姜公子久等,实是霍某之过。”
正在发呆的姜熙连忙抬头,“霍兄来了,快快请坐。”他露出个笑脸,才显出些少年人特有的朝气,“是我来早了,怎么能怪罪霍兄?”
他起身将霍锦城让到坐位,关切道“我瞧霍兄神色不错,可是身体好些了?”
“劳姜公子挂念,已是无事了。”霍锦城笑着坐落。
姜熙——加庸关大将姜企之子,亦是霍锦城姨母膝下唯一的孩子。还未加冠的年纪,很是善解人意的脾气,性格亦温和。
不过,就算是唯一嫡子,他并不得姜企的喜爱。
霍锦城的外家姓王,世代书香门地,在燕京亦很有名,他娘能嫁进霍家为长媳算是门当户对,谁都不高攀谁。然,姜熙亲娘小王氏远嫁边关,还给了个武将,确实是有些低嫁的。
若是庶女到无妨,可小王氏真是正正经经的嫡女,只可惜,命运确实坎坷了些。
她幼年定过一次婚,对方没长大就淹死了,避了几年风头又订了一门,这回到是顺利,三书六聘都下过,就等着过门了,结果未婚夫才子风流,跟个烟花女子闹的满城风雨,碍着名声,作了一通,王家妥协同意把烟花女子纳进门,未婚夫亦没坚持‘真爱无敌’,要让那女子当正妻,而是高高兴兴同意了……
结果,跟‘真爱’庆祝的时候太高兴,太激动,直接马上风死床上了。
连死两任未婚夫,流言蜚语就传起来了,小王氏年纪小,又忧心未来,神情恍惚着在花园里跌了脚,额头磕个半指长的口子,彻底留了疤。燕京实在嫁不了好人家了,王家这才将她远嫁至边关,还是武将人家。
——想的就是武将粗鲁心宽,不至于太追究。
不过,想象是美好的,现实是残酷的。姜企粗鲁是粗鲁,心并不宽,又喜好美色,未娶前家中就置有数房美妾,小王氏相貌普通,还破了相,身缠绯闻,夫妻俩感情并不好。
成亲数载,庶子庶女一堆,小王氏才产下了姜熙一个儿子,爱如珍宝,但……俗话说爱屋及乌,姜企偏爱宠妾长子,姜熙习武天份还平平,性格温吞,根本不得姜企重视。
尤其此回霍家出事,诛连三族,妻族亦在其例,王家跟着倒了霉,在姜家内宅中,小王氏就更被乌鸦鸦的美人们挤的不见天日,而姜熙,亦被姜企远远打发到晋江城,做了个小小的千总。
庶子们留在身边细心教养,嫡子却给安排了个七品小官儿不闻不问,姜熙是难受的,不过他性格确实温和,为人还孝顺,不愿让母亲为难,便老实听话的上任。
不过心中难免郁气,每每长嘘短叹。
至于霍锦城呢,前段时间他为了私盐之事留连晋江城,跟陶掌柜的勾心斗角,从他那里得知姜熙的消息,因是正经的表弟,就废了些心思勾搭上,姜熙确实温良,自幼还生活在那样的环境,最受不得旁人对他好,几次见面下来,两人就开始称兄道弟了。
坐定寒喧几句,推杯换盏,喝了一会儿,霍锦城闲聊似的无意道“最近派人走商,底下人跟我说流民四起,哪哪都不平静……”在姜熙面前,他的身份是个行商。
“如今……唉,因南方水患,流民无处安所,朝廷又拒……咳咳,四下确实不太大平,霍兄的生意,我劝着还是缓缓,看看局势在做安排。”姜熙还挺关心,温声劝他。
“缓缓?这……”霍锦城皱眉做为难状,“姜公子知我情况,商人嘛,看似家财万贯,底下无数张嘴等着吃喝,哪里能缓?”他摇摇头,无奈长叹,“过几日子若情况还不好,说不得我就得亲自出行,探探路了……”
“霍兄千万不要!!”姜熙大惊失色,“如今局势危险,流民霍乱,四处烧杀,南方不少地方都被乱军占了,杀官抢粮,就连泽州都有流民冲击,那里就临着咱们充州,不过数百里……”
“已经乱到这种程度了吗?朝廷怎地不管?”霍锦城心中大悸,面上却仿佛并不相信。
“朝廷如何管?南边悍了三年,国库早就空了,振灾振不起,平乱没有人……”既然开口说了,姜熙就不在瞒着,“万岁爷年幼,韩首辅掌权朝臣并不心服,地方各自为政,阳奉阴违,就算有余力平乱,亦不会随意出头……”
到底是大家公子受着精英教育长起来了,就算不受重视,该会的还是会,眼光自然是有的,只是生性温吞,不受重视自然不会表现,现今面对霍锦城温言细语,刻意哄着他说,就不由畅所欲言,“……霍兄,天下时局确实不好,莫说旁人,就前几日晋江府台请我父借兵守城,都被婉言拒绝了!”
“晋江城也要乱?”霍锦城神色不由郑重起来。
“你且看看这下头……”姜熙苦笑,拿手向楼下指去,便见不远处街角有个草绷,里头站着两个讨饭的人,一男一女,俱都骨瘦如柴,似是夫妻模样。
腊月寒天,他们衣衫褴褛露着肉,冻的哆哆嗦嗦,身上却出乎意料的挺干净,男的站在绷子外头边讨饭,偶尔还拦住来往行人,指着女子,絮絮叨叨不知说什么。
霍锦城注意,那男子拦住的,基本都粗手大脚,肤黑精壮,看着就是卖苦力出身的男人。
“他们这是……”他忍不住皱眉。
“讨饭,半开门,拦的都是劳苦人家去不得青楼楚馆,甚至连私娼都买不起的男人……”姜熙面露怜悯,侧目回转,仿佛不忍在看,“不拘粗粮细面,还是三,五铜板,接上两,三个,就能多活一日!”
“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吗?”霍锦城不由喃喃。
“南方已是易子而食。”姜熙闭目长叹。
霍锦城倒抽口凉气,脸色就苍白起来,身子都止不住打颤。
霍家被诛了三族,他恨韩载道不臣,恨韩太后糊涂,埋怨小皇帝软弱无能,亦无数次想过有朝一日要如何报仇血恨,沉冤得雪,但……无论如何,他从未想过,大晋有可能会……
——亡!!
幼主,权臣,外戚,内乱,再算上加庸关外虎视眈眈的胡人,霍锦城是打小儿受教育,精读史书的当朝状元。大晋眼下这局面,要何等天降圣人才能力挽狂澜啊?
骗不了自己一切都会好,慢慢总会过去,霍锦城双目发直的喃喃,“让我想想,让我想想……”
姜熙无声看他,满脸苦涩,兜头狠狠灌进杯酒,双拳‘呯’的锤在桌面。
骤然得知南方造反这等消息,霍锦城心思烦乱,简单跟姜熙聊了几句便提出告辞,姜熙亦理解,两人别过,霍锦城匆匆下楼离开。
准备回山聚众好生商量商量对策和未来!!
他并不知,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,有人正在为跟他同样的问题烦恼且恐惧着。
——
晋江城,府台内宅。
知府周靖明坐在檀木红案后,双肘撑在案面,低头死死盯着上头的黄案文书,神色憔悴,双眼无神。
“广林……”呆了半晌,他突然抬头,“朝廷要本官协调四里,平泽州之乱,本官,本官……拿什么平?”